井中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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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捉日

眼看就要淹没世界的一场天水大患,没说停就停了,就像当初没说来就来了一样。这使你觉着这天是不是就像天花雨一样有点神经病加精神病?

狂雨之前是有几道闪电火树伸根似地将黑铁死硬的天空剌开了好几条裂缝,又好像有个与你前世今生都有关的妖精趁那裂缝之机溜下了天界,也有个大神伸手裂缝中抓那妖精没抓住,便双双掉下天空。你走出洞外,第一要事就是看那大神和妖精的去向,没看到,便想看看那一线天悬崖和金谷寺对那妖或神双双掉下天空有什么反应,但见一线天和金谷寺都铁青着脸,只在额头上不断地滴着水,再放眼所有的山林树木也都跟刚从水中捞起来的小鸡一样浑身滴着水,更像死了亲娘似的想跟你诉说什么,却又比你还可怜的无嘴可说。你也因此对那一线天悬崖石壁和整个山林都有点不喜欢了,就没想它们既是树木山崖就算知道天的机密又是否愿意跟你说,说了你又怎么听得懂,何况它们说话从来不用嘴。你便为自己虽是恰到好处地跑到这天设地造的山石洞中遇上一场绝对有意的天之狂雨却没洞知意在何处感到羞愧不已。本该坚守天空抵抗大雨的太阳终于红着脸出来了。你便对着太阳发火,大雨都过去了,从天缝中下凡的妖或神都不知跑乃块去了,还好意思出来。想见你时老是不见你,不想见你时你就晒死人——我不喜欢你了!你说这话就像你是太阳家的什么人,却不管太阳是否承认你。

你那被天之狂雨和黄花绿皮大蛇惊吓过度因而更加敏感却没通透天意奥秘的头脑反而变得更徊徨了,但又一度闪电般清淅无比地想起,那妖蛇是不是就是那从滴水洞通天的壶口里掉到你们身上的黄花绿皮蛇?虽然那黄花绿皮蛇与天空中闪现的有所区别,但也许因为电光剌眼,没看真切。但那要真是天上的妖蛇,你们必是妖魂附体了。只是那要真是天上的妖蛇好像又太小了点。当时,天花雨钻头不顾屁股地藏在你腋窝里,天掉来都不知道,只是一钻出你的怀抱,除了一掌把你推翻,还露出一付好像被那条绿皮黄花蛇不光溜过还吐了痰因而粘脏带土的脸和身体,看起来真像是妖蛇还没变化好的样子,你一阵由内而外的恶心晕头,便说:我们把头放水里就跟揣山芋洗萝卜、山芋一样地揣洗一哈子,要不回家怕是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妖精变的了。

天花雨说:跟你港过了,内洞里的井水是神水,要是在内从头到脚地洗一下不光而后睛好,还能上大学成天才。你说:咩,要是天天来洗还能得道成仙呢。你就不晓得天才都是天上嫌弃地上妒嫉的苦命人。我不想成天才,除非人家把我逼成天才。你想成天才就赶紧脱个光屁股坐在井里洗吧。——瞧你内孬子港话,女伢怎能脱光了在外洗澡,万一光头和尚跑来怎掰?——嗟,就你那小胸口小屁股都跟瘪皂角似的,我都不稀罕,和尚肯来呀?就怕这井水阴凉又被蛇虫留过毒了。——奈(那)到白荡湖去,还好一边洗一边晒太阳除毒。——没听说一边湖中洗澡还一边晒太阳除毒,就晓得那湖虽不算太大,要是淹死个把人还真不见个头。——奈内(那这)山半腰有个垂虹井,井中有个太阳,你就抱着太阳洗澡,就算淹死了,也能见个头,收尸也方便。你早就听说垂虹井中一到下午就会有个太阳,要能抱着太阳洗澡真是讲不来的新鲜,刚才的天之狂雨让你开了窍又被吓懵了,所以你一见太阳出来就骂太阳没尽责,这次不晓得可要遭报复。要是太阳真那么大气,你就好慢慢地在那垂虹井里抱着太阳好好地把天地机密问个一清楚二明白,就怕太阳不肯轻易透露,天花雨却又趁机卖弄她的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冇钟表也冇时间,金谷寺的和尚就以日头照井刻时间。她如是说,你接颌巴气:要是刚才那样大雨不断,日子不过了?——奈你去问问很久以前的和尚。——那我去很久以前,你在这被绿皮黄花蛇吃了怎掰?——奈老子吐一朵口水,你舔干净,老子教你怎掰。你不再接颌巴气,她便接着说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奈天上的日头就是从内垂虹井里生出来的,而后奈日头每遇晴天的下午四点到四点半,就会像回娘家一号地回到井里。随着季节转换,奈时间也有变化。都港内个天象,既迷信又科学。但老子一直不晓得,乃是科学乃是迷信?就晓得科学里夹着迷信,迷信里夹着科学。搞清楚了就科学,搞不清楚就迷信。都港乃个把内个搞清了,乃个就要发疯,发疯了就跟你孑一号的,专门就想跳井抱日洗澡并考究日头到底怎么从井里生出来而不是老早就在天上挂着的。还有,内井中既能生出一个日头,还能不能生出第二第三第四个日头,甚至还有没有男日头女日头?要是能生出许多男女小日头,好不好把它捉到家里当灯照,再生出许多灯照?都港有个小和尚,先是喝奈井水喝多了,也就聪明无比地看穿了内个天象,结果就被人当成疯子,最终只好真疯了。疯了就是先死在自己的心井里,接着就一头扎进垂虹井里起不来了。我爸港,人类容不得一个可以看穿天地人生真相的人,必须稀里糊涂才能活得好。就是干革命也得睁一眼闭一眼,因为有人自私有人好色,你管过头了他就要坑你了。也港奈小和尚实是爱上了一个什么小女人,却又逃不了佛门清规。而后,人家就不敢科学也不敢迷信。现在,奈小和尚都被超度好几代了。井底也被不知淘了多少遍,井水不但清得要命,喝了还能保证爱情,还可以怀孕保胎。而后,金谷寺就决定,凡来此出家的,要是真有爱情,就许他还俗,要不既当和尚又养家,所以你长大了要当和尚也可以把我养在家里当老婆。你说:乃个冇出息的就想既当和尚又要养你在家当老婆呢?她笑而不答,只顾说故事:就内样,内里的和尚就越来越多,经也越念越灵。奈些不当和尚的男女,更把爱情挂在嘴边当歌唱。就把父山和父山人唱得都比别处精灵些。到底可比别处精灵,也跟科学和迷信一号地搞不太清。能搞清的是奈井水和别的井水不一样,从不干涸也不满溢,除了清甜之外,还能治痢疾止肚痛。

天花雨的话总是十句打八折,还有两句要不得,倒是要在井中抱日洗澡真有点天下第一遭的好玩,你于是又有点发痴。那李白跳江捉月肯定是假的,江那么宽水那么汹,又冇渔网又冇叉,怎么捉到月亮?李白大概是天才得没人管得了,做庄稼不肯,做官没人敢要,结果就比庄稼人还蛤些,晓得活着冇意思,就借着酒兴假装捉月跳江自杀了。人家觉得说他自杀不好听,就干脆美化他骑鲸飞天了,还说是那鲸鱼叫他跳下去骑到它背上上天的。这好像也能证明一个伟大的人,哪怕是疯死了,都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但你是贫苦庄稼人出生,既不想做官,也没醉酒站在江崖上听到鲸鱼召唤,甚至没想去白荡湖,只在垂虹井中抱日洗澡肯定没事。但是,天花雨都说了,那个小和尚不光抱日洗澡,还想考究那井中能不能生下更多男女小日头,并想把小日头捉回家当灯照……这么说就跟神话差不多,神话都很古老,古老的事情都是有理的。再说了,既是现实中的小和尚都这么想过,虽然失败,却不等于你再这么做还要失败。何况那日头既在井中,就像天花雨脱光了坐在澡盆里,要是猪八戒来调戏她,她还能跟鸟一样扑翅飞了?你曾经趁着母狗不注意偷了一只小狗回家,结果平安无事,这次你也就像捉小狗一样捉一个小日头回家,对他竭尽关爱,说不定那小日头就是女的也就会和你生下一个又一个小日头。只可惜那井口只有小水缸那么大,深却无人知晓,万一深到地球中心,搞不好就是地鬼的鼻孔,只要有人痒了他的鼻子,它就一抽鼻子,不把人嗍到他肚子里,就把人一个嚏涕嚏到天上,再掉到乃块石地上挞一包渣?虽然你很小就想从父山顶上打井挖穿地球,只为想看看地球里边和那边是个什么样子,说不定还能挖出许多宝贝和矿藏以及许多地鬼土蛇或真宗土生土长的异形人。后来听说苏联人也跟你一样异想天开的要挖穿地球,结果挖到五千米还是放弃了。因为那几千米的深洞里,老是有着让人疑惑不解的恐怖之声,除了让人怕,还要继续花大钱,更没发现什么宝贝和矿藏……但是,那日头要是真在井里并且好捉,就怕早被人捉去了!但如果那日头只是假像也不烫手,更没地鬼抽鼻子,那么,下去洗个澡,把身上和脑子里一直排除不了的阴晦之气泡没了,或至少喝几口日头煮过的水再洗把手,沾点日神之气,怎么说都划算。

可她说:叫你喝内井水上大学成天才,不肯;喝奈井水长爱情,就肯了。你因有了抱日洗澡喝水驱邪的好念头,就十分阳刚地说:你喝的那是不见日色的阴水,聪明不到哪块去;我要喝的是日头煮过的水,长大了就是毛主席接班人,哪有心思长爱情?——奈你要在奈井中洗个澡,就是毛主席孙子?——是毛主席重孙子,也比你这号现世东西强。——奈井奈么窄,一个人都难转身,你就想把我也逗下去,好耍流氓吧?——到了那井边,你就离我远点,别矮了我男人火性。

沿着滴水洞、金谷寺,向下一百米就是垂虹井了。那井比圆规画的还要圆而光地生在一大片石灰崖的脚窝里。井上一米高处,还有一个同样圆而朝天的就像是牛魔王或红孩儿戴过的不知怎么被嵌在悬崖里的石头项圈。还有一条很规则的V型槽由井口通过项圈直达悬崖之巅。V型槽两边长满茅草,也有少许灌木,灌木上还结着红红绿绿的不晓得什么果子。那茅草总是湿漉漉滴答答的,让人不好意思地联想到女人的阴部。那一年四季永不枯竭的井水就是从那茅草V型槽中渗下的。

有不断袭人脑髓的蝉鸣,把寂静而且炽人的树林搞得有点瘆人,而且你们越是往井边走,蝉鸣越是袭人。到了井边,正好见到日头真的就在井中,就像一颗剥了皮而且燃烧又令人谗涎欲滴的大西红柿,所以那井水也就有些红。但将日头比西红柿除了好吃也太小气,应该说她就像大自然一颗燃烧的心。你也想把这颗心一手抓住再一口吞下去,就像哪个疯诗人说的: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就是我啦!

你说:这井是太窄了,要是真的通向地心,井口又太小,转不过身,怎掰?她说:奈我赶紧远点,免得矮你火性。——那要真有万一,你还见死不救啊?——要是你非要跟那传说中的小和尚一号地死在内井里,我只好庆祝呐。——那我就死着让你庆祝啊。——要不你就放心死吧,保证和尚尼姑都会给你念经,我先家去给你拿个草席。说着,她还做个拿草席铺地停尸的样子。你一肚子恼火:我操!她开心地说:我挡!

你回避阳光屏住呼息蹲下身子,和井中的日头对视就像日本鬼子探地雷。你用食指在日头周围轻轻又轻轻地划了一个圆,再装出竭尽讨好的笑容,才将衣服轻轻脱光,想着必要时再用衣服做网兜,免得硬碰,日头可能会发火,你有可能受伤。

天花雨面对你的光屁股,跺脚又咒骂,更因你面对井中日的神圣相,怕你中了邪并把她带邪了,就抢忙折了一根野桃树枝抽你屁股,同时听见蝉鸣也忽的一阵高昂而且激烈起来。你没心思感受她抽你屁股是痛还是痒,却为蝉声激烈高昂而心烦意乱,就退一步地想,大不了不想捉日回家,只管抱日洗澡喝水吧。谁知她又抽你屁股,蝉声也更加高昂密集。你便生气地想,老子就是要抱日洗澡还要捉日回家,怎么啦?你这么生气地想着,确实鬼都没来阻止你,问题只在你将以怎样的姿势,既不打水惊日,又能捉鱼一样把日头捉在手里,最好一口吞进肚中,让日头钻进你每一根骨髓,从此你就力大无穷,恨天无柄,恨地无环。要是把日头捉回家,让他变成父亲,或者一个新母亲,或者兄弟姐妹也好啊,要是只能变成一个火红花色的鲜亮老婆也好啊,虽然你还不知老婆究竟用来干什么。

你先蹲着,继而跪着,再而趴着,向井里伸手。你还在心中反复祷告,虽自欺欺人,却远比任何过阴的(巫婆)更认真。天花雨用两手按并揉着你的光屁股,还说你长大后最适合过阴了。要是讨不到老婆,就专门去请阎王把死去了的漂亮姑娘介绍给你做老婆,搞不好还能讨一大堆漂亮死姑娘做老婆。

你扭头用哑语加手势叫天花雨抓住你的脚,她却开口问你要做什么。你示意她闭嘴,她就闭了嘴,也抓了你的脚,又咯咯咯笑。你想蹬她,又怕她把你一头掀到井里。

你用两手在水中比神仙还灵巧地打捞了好几次,但那日头虽然不会跳,却总捞不起来。你把十指跟鱼叉一般叉进日头,却叉不到实体。你把上半身全部罩住井口,又没了日头。看来还得在哪学一套神仙法术。你决心是有的,可到哪去学,又哪里交得起神仙的学费?孙悟空就是不收学费,还怕他没那本事。夸父追日都把自己渴死了,你这样捉日又该怎么死?要是真把日头一口嗍进肚里,这日头会不会把你撑死烧死?要是真把日头捉到家里,既不能当父亲也不能当母亲又不能当老婆,而且一生气就把整个村庄和父山都烧了,你该不该坐牢枪毙?

天花雨又在你屁股后面替你放屁一样叫了:别捉了,你就个二货,还想捉日头,怎么可能呢?大不了,我以后不给你当老婆就照了。你再示意她不要说话,同时心想:这黑皮妖精上面的嘴巴这么臭,下面的嘴巴还不晓什么货色,鬼才要她做老婆。本来也想捉与不捉都不犯法,就发个神经捉着玩怎么啦;你从没发过神经,就发他一回有什么不对;你从来没法做英雄,就这么创造一次奇迹还犯了法?她既是嘴巴这么臭,老子今天还非要捉到这日头不可。天花雨又说了:我晓得了,你是头脑被雷打昏了,要不就是你不光二货,还天生脑子里有怪。

你再两手按住井口,两脚轻轻伸向井中。你有相当的水性,这是你敢于下井捉日的主要原因,何况还有天花雨稍壮英雄胆。就算你一头溺死在井中,至少有她通知你母亲。但当你把心的位置投入井水,却被冰凉吓出一声大叫:烫死了!“了”字还没叫完,头也沉入水中,没探到井底有多深,还把天花雨也吓出一声“哇”。她还杀鸡拔毛一样把你的毛拔了一大把,你也就随毛出了水。幸亏你长了一头长毛,要不真沉下去了。

井边的树林里,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蝉鸣,听着不光剌耳还有点嘲笑的意味。你抹掉挂在眼眉上的几根血毛,破口大叫:想谋财害命哪?她哭着说:我当你要死得连尸首都捞不到了喂,我心肠太好了嘛!——你爸还没死,别装神弄怪!——我家去了,管你是死是活了。——等我捉到日头,放家里当天灯照着,你要沾我一点点光,我就把你皮都扒了!你没好气地吼了一连串,又为自己没好气怕使日头感到晦气。

天花雨又恢复了俏皮:日头呢,狗衔去了吧?——肯定都是你这瞎性女人在边上,日头不好意思出来了。——屙屎屙不下来,怪蹲缸相,日头就跟你孑一号的,常年缩裤裆里等着让人摸让人捉。

你不再和她胡扯,只管全心做这件李白和夸父都没做成的神圣大事。

你在井中背靠崖壁,面对西天,摆好姿势,屏气息怒,调整心态。天花雨也贴着山崖石壁不声不响,却倾头把口水滴到你额头上了,还接着一声咳嗽,你便又一声怒吼:把屌嘴巴捏起来,别把骚尿滴到日头上,晦气!她抢忙捏了嘴。

你重新入定虔诚至极,那日头又出现在你胸门口了,好在水中的日头一点不烫。你就嗫圆嘴巴,双手轻轻轻轻又轻轻地把日头向胸口合围。可是,那日头一忽儿水上,一忽儿水里,一忽儿又散成了许多零星碎片。你无论是抱是捧是掐还是抓,都无济于事。你伸手将自己的上衣拿下来做网兜,兜了不下八九次,也就兜着了自己的几根头毛。你想,要是把天花雨的裤子脱了当网兜,可能效果好些。因为日头属于阳性,也就喜欢女伢。女伢的裤子只要扎住两腿,就比男伢裤子少一个漏洞。但你向来懒得求人,更懒得求女人,就抬头看看日头是否跑到了天上,天花雨却又跑到了你的对面,挡住了日头。你用一句刚巧想起来的成语大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天花雨吓了一跳,说:你脾气内么坏,日头奈么高尚,肯到你家当灯照?你说:那日头就喜欢你,你把日头捉家去,还能生个黑皮小妖。

你爬上井口,面南朝北,跟蛇一样匍匐入定。天花雨转到你身后,又不免插科打浑故作惊讶:我的天呐,老子这才注意到,你内屁股比女伢还白,而后要是被人当女伢强奸了怎掰?——你要不服气就先亲一口。她说她真想亲一口,你却怕她咬,赶紧向屁股上腾出一只手。不想她没咬,却把你那双脚一拎,当真把你掀到了井中。她哈哈大笑之际,正是你头撞井沿并且张口呛水之时。好在你水艺高强,虽是头朝下,却很快就像胎儿在母腹之中转了一圈又探头而出,并且不再理她,她也就没地起哄了,蝉也好像只剩下几只不懂事的还在叫。

你又见完整的日头,分明在井中了。你又觉那日头真像一只剥了皮的西红柿,便把口水流得好长。你生来贫穷,就怕捉日当食是可能的,却要烧坏肠胃。但你那肚子还真有点饿了。也可能不是真饿,就是馋。于是,你想把日头当着红枣红杏一囫囵嗍下去再说。你嗍了老半天,没嗍到皮肉,也没尝到囫,更没填饱肚子,味道也不怎么鲜或甜,还分明尝到了鱼腥草的腥味。而肚子里又有点呼呼呼地响了,怕是再过会儿,还要拉肚子。那么,剩下的只能是捉了。但也千万不能因为捉不到日头,就一头溺死在井中。那样鬼都不同情,也就算不上英雄。更千万不要捉到了日头,就被全天下围追堵截,还被戴上一顶地富反坏右或者现形反革命的帽子。

但是,至少也要做做样子地喝点井水吧,这井水可是浸够了日神之气的啊!刚才你是嗍日头,现在你是全心喝水。你全心喝水,这水也就格外好喝,也就不怕拉肚子,何况拉干净之后,再喝点,体内就全是太阳的神水了,你也就从里到外都是太阳神的体质了。你就当这次喝到的是垂虹井有史以来最神圣时刻的神水。但万一还有更神圣时刻的神水,你最好天天这个时候来此喝上几次,哪怕逃学也要跑来喝几次。但是,就怕明天有哪个狠人把这井封了,你就再也喝不到那最神圣时刻的神圣之水了,所以现在越是要拉肚子越要多喝点!

你把嘴儿咂了又咂,把舌头舔了又舔,把喉结哽了又哽。不妨再好好幻想一下吧,要是弄个神仙的篮子或布袋什么的,或许就能把这日头像一只红到边的西瓜那样捞回家了。那样,就好用快刀把她红鲜鲜切开,和你爱姐一起不用吐籽地吃着多好啊!吃了这日头,也就有了日头的能量,至少以后一百斤也挑得动了,两百斤三百斤五百斤八百斤也挑得动了。要是看见哪个欺负穷人蛤人,就把他扯腿儿撕开,再刷到天上去,掼他个稀巴烂……长大了生个儿子又是一个太阳神,威力无比,统一世界。那秦始皇都能统一中国,你的太阳之子为什么不能统一世界,让世界永绝纷争,全力对付外星?

不过,假如那日头捉进布袋或篮子是西瓜,回家一落地就变成一个热情似火的大男神,可否真地请他给你做父亲?那样就怕母亲配不上他,还会天天受气。但又假如那日头一进你家门,就跳出篮子,变成一个火红滚烫的女人,比母亲年轻,做小母亲又没了父亲,做姐又隔了一层,做老婆又怕烫,更怕得罪天花雨,如何是好?

最好这日头真能是一盏灯,这灯永远不坏,而且不用加油打气充电。虽然自家用不了这么厉害的灯,那就照着全村也好吧。但最好要收钱,因为你越是全心全意做好事,人家就越是当你脑子坏了,你若脑子没坏就等于没长脑子。你不太喜欢钱也就不想收太多,够你吃饭穿衣上学就行。但又怕社员们不怕你也就一毛不拔,还说这灯本就属于全世界地挂在天上,你把它偷到自家里就是罪大恶极,派出所不来抓你,天兵神将都要抓你了。天兵神将你没放在眼里,派出所却有点让人怕。那就只能带天花雨一家用了,但必须请天花雨父母同意你和你母亲都搬到她家去住。她家房子本就很大,再在院墙和屋顶上盖个天棚,否则日头一放光,就好着别人了。就怕天花雨离日头太近,会被晒成比非洲黑种人还要黑而且枯干的黑女人,生的儿女更是黑得没希望了。

以上都是你与生俱来的要像李白跳江捉月、夸父裸奔追日一样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一次最过瘾的幻想——没有比尽情幻想更使你好过或者悲伤的了!何况身子已被日头煮过,日神之水也已喝过,下一代人暂且不说,自己满身满脑的阴晦之气肯定没了。将来每一根头发和每一片指甲都会变得聪明透亮,没有写不好的作文,没有做不出的算术题。

于是,你叫天花雨也喝些煮日神水,天花雨说:你别把我拱到井里,好耍流氓吧!你说:还说而后给我当老婆,又不准耍流氓,那还要把你跟干鱼一样挂在墙檐上唉?于是,都笑。你便双手捧了一捧日神之水给她喝。她对着你手中的水,狗一样嗅了嗅,说:喝了就怕真爱上你了,不干。你又好笑又生气:我把日头的神气分一半给你,你还不识好歹。你再聪明,到头也就是个嫽货。——我本来就嫽货,长大了更嫽货,要是信你的话,就怕嫽货变孬货了。于是,你又一生气,就想不妨像传说中的肚皮包海的大神那样一滴都不带她分享地把这井水一个人喝光了,却又好像很真切地把一只蚂蝗喝进了嘴里。

你估计这个下午这个时刻来到这里,就意味着日头是有意恭候几亿几万年了,便继续守着这井,终于看见日头不光在井中冒烟,还冒泡,还突突突地响,真像煮鲜果熬仙汤。一个滚圆的你的熟透了的,就像剥了皮但不是非常人千万不能随便品尝的日头,越煮越大越红越亮。天上的日头也好像一会向你倾头关注,一会仰首得意地微笑,还一边手抚胡须。只可惜你肉眼凡胎没看清日头到底有没有胡子。至于这个下午这个时刻这个地方,还有天花雨,可能证明天花雨真要成为你老婆。你要是将来真那么伟大,她恐怕磕着头都要跟你,而别的女人都不知你多厉害,你的老婆岂不非她莫属?你不嫌弃她如何黑皮,却真不在乎老婆。

你要迸泪要喊要跳要飞,但你咬紧牙关庄严肃静。这日头就从井中腾的一声跳进了你的胸口,你的胸口里腾的一下充满了热量。你还看见这日头,从你的胸口渐渐升上了你的喉咙,在你的喉咙里滚烫地转了几下,又升上了你的头顶。你的头顶冒着烟,是一种继续焚烧并蒸发所有阴晦愚钝的烟。你的耳朵和脸和头发,咕噔一响就变得特别聪明特别愉悦。一阵密集高昂的蝉鸣也变得悦耳了。

你都听说了,曹操因为梦见日头临身,并见孙权从日头半腰打马而过,就断定孙权必为皇帝,所以你也将不同凡响。日头就是太阳,太阳就是毛主席,从这个角度讲,你就是毛主席接班人了。你有朝一日成了接班人,天花雨必在你身前身后。毕竟这个时刻,也只有她在你身边……

日头从你头顶升上天空,水淋淋火烈烈的。那水都是红色的。这是你把血献给了日头。你献血的同时,日头也向你献了血,你们俩的血一起普照人类,这样全人类都将实现共产主义。日头从你内心升上天空时,有否跟你说了什么,你好像清楚又不清楚,好在你不清楚也没第二人清楚。

可是可是,当你和天花雨分别回家后,就担心起那只钻进你喉咙中的蚂蝗。虽然那蚂蝗钻进肚子里可能会被日神之气化掉,就怕那蚂蝗会趴在日神之气透不到的骨缝里吸血,等血一旦吸足,它就会火山神一样给你的脑壳钻出一个洞,把日神之气全部漏出去。也说不定那蚂蝗一旦适应日神之气,还能生出许多小蚂蝗,最终把你吸得只剩一付骨头。而这只有你才能享受到的离奇之苦,难以诉说,说了也无人相信,相信了也无人帮得上忙。你仿佛都已看见那满腹蚂蝗在透亮稀薄的肚皮里不断地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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