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晴朗的大风天气。 后来再回忆起那一天,很多细节孟菱都忘光了,只有当时天空的蓝度和风把树枝吹弯的弧度,她好像本能的就忘不了。 如果再加一件事,那可能就是陈遂头发的长度,黑色的发梢恰好扫在眉毛和上眼睑中间的位置。和在书店门口海报上的发型很不一样。 和陈遂相遇的十五分钟之前,孟菱正在宿舍码字—— 爱是突然降临的。 爱是一种直觉。 她在电脑上敲完这两行字,整整半小时过去了,都没有写出能令她满意的第三行字来。 写小说就是这样,明明什么都在脑海里想得明明白白,但真正让这些想象变成字迹的时候,一切又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盯着屏幕理思路。 这时桌子上的铃声忽然响了。 像是剪刀划开裂帛,声音把寂静的空气撕裂了个口子,齐舒婷的声音从豁口处透过来:“谁的闹钟,烦不烦。” 孟菱赶快把闹铃关上,回了句:“不好意思啊。” 她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13点20分。 她两点半有一场面试。 想到这,她赶快去上了个厕所,又洗了把脸,把自己好好整理了一番,才拎包出门。 走到走廊上,看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阳光很烈,金色光芒像是在发烫,她想了想,又折回寝室拿了顶白色棒球帽戴。 出了宿舍才发现外面不仅晴朗,风也很大。 树枝被吹得往同一个方向拼命弯腰,有只白色的塑料袋,盘旋着正往楼顶飞。 孟菱抬头望了一眼天,心想,还好她扎了蝎子辫,又戴了帽子,不会把头发吹得乱糟糟的,到时候面试也不会显得不利索。 然而她忽略了大风的凶猛,当她走到行政楼附近的时候,一股风从帽檐下往上顶,帽子瞬间被吹掉了,落在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跑的雨刮器上。 然后她小跑过去捡帽子。 车上有人。 还没有完全靠近车身,孟菱就看到了,坐在驾驶室的男人正咬着一根烟要点。 或许是看到了雨刮器上的帽子,于是注意到了丢帽子的人,所以她走过来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盯着她瞧。 挡风玻璃反光,离得近了,孟菱才看清他的脸。 他生了一双丹凤眼,眼尾微翘,卧蚕深。这种眼型的人通常笑起来风流,不笑凉薄,她自然而然和他视线对上,见他瞥她瞥的漫不经心,像在看一堆无关紧要的东西。 显然,素昧平生,狭路相逢,他给她的第一个眼神,是凉的。 可孟菱还是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瞬间移开目光。 她认出来了,他是陈遂。 遗棠大学有名的才子,全国知名的畅销书作家,而她恰好是他的万千读者之一。 孟菱经过两秒钟挣扎才又抬眼。 这次把注意力都给了副驾上的女生。 刚才没来得及看,这会儿才发现那女生留了一头暗蓝色中长发,穿粉色的蝴蝶印花吊带,很辣妹的打扮,手上还把玩着一只银色的打火机。 孟菱刚才挑眼看过去的时候,那女生恰好从副驾里躬身贴向陈遂,一手撑在陈遂的大腿上,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则去够他嘴上的香烟。 隔着一道车玻璃,也感受得到车内狭小空间里正暧昧升温。 打火机蹿上火,孟菱心里自动配音“嚓”一声,烟尾处绽开一朵橙色花朵。 与此同时她识趣的移开眼,走上前一步,把帽子从他车上拿下来,想了想,对陈遂颔了颔首,才离开。 陈遂漫不经心瞥着孟菱。 女孩儿太瘦,很像一条柳枝,在狂风和扬尘里可怜的支撑着。 他不自觉盯着她直到很远很远。 “阿遂。” 旁边响起一道甜腻的声音。 话刚落,纤细的胳膊就缠上来。 陈遂很明显躲了一下,转脸看了女生一眼:“话我已经说明白了,别不识趣儿。” 他尾音带着轻轻的儿化音,脸上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话间还用夹烟的那只手,随意摆弄了两下他腕上的菩提。 明明很随意,不那么正经,却哪哪儿都透着疏离,让人莫名就想到从前上高中的时候,那些玩世不恭的坏男孩,他们朋友很多,看性格也不难接近,可你就是无论如何都进不去他的圈子。 又远又近。 女生脸色一阵白,尽管不服,可不想再自讨没趣,咬着牙说:“陈遂,遇见你算我倒霉,祝你以后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最好抓心挠肺到死人家也不理你!” 陈遂挑了挑眉。 女人被男人拒绝之后的正常态度,他理解。 “嘭”一声,女生把门摔得一响,气冲冲离开。 这边车门刚被摔上,高一飞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张口就问:“怎么样,解决完了吗。” 陈遂笑:“你倒是挺会掐点儿。” “解决完了就快来拳馆……不不,去茶馆吧。”高一飞笑,“哥们儿有件大喜事必须当面对你说。” 陈遂抽了口烟,给车挂挡:“等着。” 他发动引擎,夹烟的那只手的手肘懒懒靠在车窗上,烟雾从车窗飘走,他单手打方向盘从这条路上拐了个弯,开了一会儿,刚出校门,远远看到一群人三三两两站在公交车站。 树影下有一抹婀娜的背影,就像是一页密密麻麻的字迹里被标红的那个字眼,不用刻意寻找便瞬间映入眼帘。 他把速度放慢,看似不经意,微微朝她那边偏了偏头,视线也若有似无扫着人群。 有女生眼尖看到了他,忽然攥紧了同伴的胳膊:“救命啊,那不是陈遂么!” 孟菱原本正背对着马路看站牌信息,闻声下意识转脸,这时陈遂的车身恰好与她平行,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到一起。 陈遂从没有见过这么清澈平和的眼睛。 她一双杏眼,眼睛圆且不狭长,里面的内容是清澈的,而且是山间泉水那样天然的纯澈感,没有沾染一丝俗世污浊。 她的鼻梁不低,鼻头小巧圆润,嘴巴是很标准的花瓣唇,脸部线条没有一丝的钝感,柔和的让人心软。 单看长相,她是那种清纯佳人,给人如沐春风的干净,可仔细看她的眉毛,微微蹙起,眉宇之间笼着淡淡的愁意,整个人平添了几分遗世而独立的古典意味。 刚才她来捡帽子的时候对视的那一眼,陈遂就被莫名撞到了。 陈遂是一个写字的人,对人对事感受力都强于旁人,这个女孩有一双让他承受不住的清澈的平和的眼睛,因此他更对她眉间的愁思而感到迷茫。 于是此刻,他多看了她一眼。 后来在经历了很多事之后,再想起初见的场景,他才发现,他对她,就是从这一眼开始的。 视线相撞的瞬间,命运开始有了交点。 午后浓烈炽热的阳光投射在陈遂身上,他是一个人,而她站在人堆里,第二次这么近距离看他。 他和书店海报上一样,额前刘海被风扫开,露出干净的剑眉,丹凤眼,鼻梁很高,鼻梁侧看有一道很浅的驼峰。 “嗡……” 手机在帆布包里振动。 于是她只在他脸上定了两秒,就移开了眼。 陈遂被她这动作搞得微怔,心里漾起笑,这么无视他啊…… 他勾勾唇,也收回视线,加速离开。 孟菱从帆布包里拿出手机,再抬脸,就见陈遂开车走远了,她跟着大家的目光向东边望过去,看到他的车驶入主道,扎入茫茫车流中。 她收回目光,接听电话,是茶馆那边打来的,问她可不可以准时去面试,她回答可以,很快挂了电话。 刚收线就听旁边一个男生说:“怎么是保时捷帕拉梅拉?不是说陈遂开大g吗?” 另一人回道:“人家开不起两辆车吗。” “……” 几个男生七嘴八舌讨论起陈遂的车,从车的款式,说到舒适度,噪音大小,孟菱除了贵之外,一句都听不懂。 等公交的时间有点长。 不过好在最后面试没有迟到。 孟菱这次要面试的是一家叫“枯木逢春”的茶馆,地址在梧桐西街上。 这份工作是舍友顾娆介绍给她的。 前天下午班级群里公布了助学金的名单,孟菱落选了,后来到晚上快睡觉的时候,顾娆敲了敲她的床,问她:“你不是助学金没申请上嘛?要不要勤工俭学?” 顾娆介绍说,这个工作是新谈的那个她男朋友在朋友圈发的,茶馆有个员工怀孕了,老板想找个分担工作的临时工。 孟菱打听了一下薪资待遇——弹性工作,底薪两千加五提成。 时间价格都特别合适,她直接就答应了。 她下了公交车,往梧桐街里面走。 想起助学金没通过,多少还是有点沮丧。 因为在此之前,她特别笃定的以为会通过来着。 毕竟贫困证明上写得很清楚,她十岁丧父丧母,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的腿有轻微残疾,靠修车子配钥匙维持生计,而奶奶则在镇上旅馆做清洁工。 这几年生活过得清苦,上大学之前邻居们都是怎么说的呢——两把老骨头,带着一把骨头还没长硬的,能活成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 她不知道错在哪个环节而导致申请没通过。 这会儿走在路上,眼见远远望到了“枯木逢春”的店牌,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想起她把贫困补助表交给导员的时候,导员说过的一句话:“你长得不像贫穷人家的小孩。穿得也不像。你气质挺文气的,感觉像书香世家。” 孟菱当时以为导员在夸奖她,还很不好意思。 可现在想起来,导员目光里分明装满了浓浓的打量,带着一股固有思维的不信任的审视。 大风烈烈吹着,干燥的热风掠过皮肤,孟菱心中一涩。 她想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林奕含在婚礼上的致辞。 林奕含在念书的时候因为心理和精神疾病严重到无法参加考试,故而开了诊断证明向老师说明。可是老师却不相信她有这类疾病,判断这一点的基准竟是因为林奕含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而是一个打扮和谈吐均得体的人,“不像”有病。 孟菱联想到自己。 她去找导员那天,穿着邻居家姐姐不要的旧衣裳。 她衣橱里一半以上的衣服都是邻居家姐姐给的,不贵但都不土。如导员所说,她看上去没有穷气,整体又算得上有书卷气,手上也只有握着笔杆子中指摸出的轻茧,而没有任何纹路粗糙的痕迹…… 因为以上种种,所以她不该是一个家境贫困的学生。 想到这,孟菱的脸色泛起一丝嘲弄的苦笑,但不明显。 她已经习惯了心里再多情绪,面上仍旧维持着淡然,就像是一杯介于温和凉之间的白开水。 走了十分钟才走到茶馆,孟菱有些气喘吁吁,早知道这家店在这条街的最里面,她一定在路边扫一辆共享单车骑过来了。 她对着路边的车玻璃,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发现这车和陈遂的貌似是同款,但没想那么多,赶忙推门进去。 然后孟菱在心里发出“哇”一声感叹。 这家店的装修很古香古色,但不会给人一种很“假”的感觉。进门之后有一道拱桥,桥下是潺潺水流,水中有金鱼和睡莲。店铺两旁都是单间,用竹子和轻纱隔开,正对着店门的是大堂,大堂里都是散桌,最靠里是收银台。 装修的这么好,想必对店员的要求也会更高,想到这孟菱又难免有点小紧张,因为她对茶艺知之甚少,面试之前看了好久的视频恶补,但仍然只懂皮毛。 给她面试的是两个女人。 一位好像是店长,四十多岁的样子,另一位年纪稍小些,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旗袍,盘着发。 她们让她简单泡杯茶看看。 她按照视频教的,对茶杯进行一个清洗,然后再温杯。 下一步是醒茶,步骤她背过:将茶叶倒入茶碗中,然后用沸水注入盖好茶碗,等待三秒快速将茶水滤出。 然而还没等这一步,店长就笑着打断她:“小姑娘没学过吧。” 她微怔,而后腼腆一笑。 店长又笑:“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 除此之外没再说什么,就让她回去等信儿了。 孟菱不知道这意思是成还是没成,却也没好意思多问。 她下了楼进大堂,收银台两个女孩子原本正说“老板在‘采桑子’那屋,雨薇姐对象也来了”,一见孟菱从楼上下来了,忙换上微笑要她慢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