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借着为窈娘买纸笔的名头,我去了施良常去的书斋。 按照惯例,约莫一炷香后他会来这里。 我耐心等待,在施良进门一瞬,恰好侧过头,用光洁无瑕的半边脸对着他。 他眼里闪过惊艳。 我拢了拢发,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看手里的书。 他热络地凑到我身旁,我眉头一皱,用纤薄的背对着他。 施良的方向正好能看到我素白的脖颈。 书斋很静,静得能听到他并不明显的吞咽声。 「这位娘子在看兰语?」 他探头看了一眼,张口吟出几句兰花相关的名句。 我一开始十分冷淡,但他态度热烈,又极会找话题。 我慢慢软化语气,和他攀谈起诗文来。 「我今日起了兴致,要作一份兰赋。可写到一半,便开始迷惘。」 「因此想来书斋看看先人之语。」 我将那半篇兰赋从袖中取出,递给他。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突然眼睛瞪大。 又往下看去,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这、这是娘子所写?」 「是啊。」我侧过头,全无戒心地回答。 「幼时读过些书,写东西也不知道好赖。如今无人教导,就自己写着玩。」 说话间,我的全貌彻底显露。 那枚硕大的痦子映入他眼中,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浮起嫌恶和惊愕。 施良好半晌才稳住情绪,勉强笑了笑,依依不舍地将纸张还给我。 张口却是这半篇赋的种种缺点。 「引经据典固然是好,但这些典故太过寻常,未免落了俗套……」 「这处隐喻也有些不恰当,冲撞了先皇时期的一位贵人……」 他东拉西扯说了半天,最后才义正词严地表示,不忍心见好苗子入了歧途。 希望等我写完下半篇后与我再约见一次,他需要仔细看过整篇,才能为我批改。 「好呀。」我柔声道,「我名阿娴。郎君若要找我,就来春驻楼吧。」 说完,我便带着书去结账,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有心算无心,没几日,施良就按捺不住来找我。 我将以前写的一些随笔拿给他看,他眼中异彩连连,又故作犹豫问我: 「因娘和窈娘都有才女之名,既然你是她们的丫头,她们的那些诗……」 我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低头道:「她们是我的主子,想要什么,我还能不给吗?」 他立时变作义愤填膺的样子。 「这些妓子,偷盗他人才名,真是可恶!听说那因娘死了,想必就是平时不修德行的缘故。」 我惊奇地看着他,几乎要为他的脸皮鼓掌。 嘴里却说道:「还从未有人对奴说过这样的话。 「她们是绝色花魁,我只是个无盐婢女。 「她们一定是好的,我一定是满口谎话的那个。」 话到这里,我含羞带涩抬头,眼中全是盈盈情意,「郎君当真是奴的知己。」 那颗痦子威力太强,他不禁艰难地撇过脸。 手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娴娘,你这些年太不容易,我实在怜惜。」 没几日,施良凭借一篇兰赋在诗会大出风头。 众人惊疑议论时,他又一鼓作气,连作了好几篇文采斐然的诗文。 往日看不起施良的富家公子围在他身边称兄道弟,求他指点。 如今施郎君用的墨,都是二两银子一块的松烟墨。 这段时日,他匆匆来春驻楼,总是一见面就问我有没有新文章。 我委屈地看着他,「施郎说要娶我过门,我日日惦记这桩事,什么诗什么文的,我哪还有这心思。」 他面上一僵,「不是我不愿,娴娘,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晓吗? 「只是我如今家徒四壁,两手空空,拿什么娶你? 「我吃苦便罢了,可你在我心中是顶顶好的女子,我怎么能轻易委屈了你!」 若是傻女人,下一句必定要剖心自证:「我不怕吃苦,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而非钱财!」 然后丢盔弃甲,被男人步步紧逼,一再让步。 其实,面对男人的质疑时,最好的方法并非自证,而是将质疑扔回去。 我低头捂脸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定是嫌我的!你嫌弃我容貌不佳,所以一再推却,根本不是真心娶我!」 他被戳中心事,面上一慌,「娴娘,我怎会如此?」 「怎么不会。」我擦拭眼角,「郎君莫要拿借口搪塞我,我在春驻楼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 「什么怕委屈,都是托词罢了!男子若是真心爱慕女子,一腔情热直冲头顶,今日见了恨不得明日就娶回家,哪还管这么多? 「你考虑这么多,想来根本没有被情爱冲昏头脑,你莫要再说了,你就是不爱我!」 「我、我没有!」 他急得如热锅蚂蚁,围着我劝慰了半天,好半晌才想到一个新理由。 他叹气道:「不是我不愿,实在是家风森严。 「我是世家子,娴娘你出身春驻楼,若是我娶了你,有朝一日回归宗族,定会被族长打死。 「不如这样,娴娘,我先纳了你,再娶一房摆设,过几年借口她病逝,我就将你扶正!」 我:「……」 这话也说得出口,真不怕遭天谴啊。 我嘤嘤哭道:「非是不愿,我其实也是出身世家的女郎。否则何来这一笔字,这一身学识? 「我父死前,曾将我叫到榻前,让我发誓,宋二娘子此生绝不为妾!若违此誓,代代先人在地下皆不得安宁! 「我便向父亲保证,我若为妾,签契书的当天就一头碰死!让那人纳一座牌位过去! 「你不能娶,我不能为妾。看来我们此生有缘无分。 「既然如此,今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施郎,日后哪怕嫁作他人妇,阿娴心中也会念着你,日日祈求上苍保佑你和乐安泰。」 说完,我又哭几声,掩面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