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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她道。“讲你姑父呢。”

“哦?”他看向对面的妇人。“姑父又怎么了?”

范五姑冷笑一声,抬高眉毛:“说出来也不怕哥儿笑话。那个死鬼自从过完年,便没了踪影。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去江都催账了呢,转念一想,这败家玩意儿什么时候上进过。后来,我又猜他是去杭州找那帮狐朋狗友厮混,想着等他败光了手头的银子,自然就回来了。可这都三月了,还没个音信……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姑妈放宽心。”蒋云昊宽慰道。“姑父生性放浪不羁,兴许是出门远游,忘了给家里寄信。”

“没死在哪个狐狸精的床上,我就心满意足了。”范五姑嘀咕完,眼珠子一滑,落到侄子身上,又笑盈盈地同他说。“对了,贞固,你什么时候进京考试?不是说,中了举人就可以当官了嘛。”

蒋云昊答:“等明年,明年二月。”

“阿弥陀佛。兄长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得个状元回来,不辱没咱们范家的名声。”范五姑掌心合拢,虔诚地拜了拜。“你姑父就没这福分了,考了三年又三年,还是个破秀才。想当年,你爹升上吏部左侍郎,家里不晓得有多热闹。那几年,来向我提亲的青年才俊,能从这里一直排到门口!说来说去,还得怪你的大奶奶,看花了眼,给姑姑我挑了个没出息的……”

女人一诉苦就没个完。

冯夏岚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忍不住拨弄起手腕上的檀香珠串。

忽得,一双手从身旁悄悄握过来,在宽袖的遮掩下,捏住她的手腕,来回揉捏……青年人的手,消瘦而干净,指尖侧边有常年握笔留下来的茧,和他父亲一样。而她呢?冯夏岚定神一瞧,十个指头,整整齐齐摆在佛头青的春衫上,白则白矣,毫不鲜活,像十根放久了的茭白。

冯夏岚顿时一惊。不过四年,自己怎老得这样快?想他父亲在世时,还夸赞过她的一双葱白小手,时常捏在掌心把玩。手指与丈夫腕骨上的檀香佛珠缠在一块儿,羊脂玉白的小蛇般挂在他这棵老树身上,爬着、蹭着。

现在……现在……

对面冷不丁传来几声咳嗽,手挪开。

冯夏岚后背一麻,瞪大了眼,看向掩面咳嗽的五姑。

“怎么?可是受寒了?贞固,去,叫玉箫把徽州的枇杷膏拿来。”她反过来,将手心搭在他的肩头,拍了拍,又朝前一推,脸朝向范五姑,好似有一副热心肠。“早春风寒,五姑娘要小心身子。”

“哎呀,怎么好意思麻烦哥儿。”

“不麻烦。快去,快去。”冯夏岚不理,猛地一推,慌忙撵走了蒋云昊。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冯夏岚的心安稳不少。

她转回来,对面前的妇人说:“五姑娘,你要不去找个神婆算算?兴许能查出妹夫的下落……我晓得有个神婆,还蛮灵光的,过几日,我把她叫到府上,给你算一卦。”

“可不敢。”范五姑连连摆手。“这时候请神婆,我怕惹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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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

五姑娘听闻,压低嗓音:“大娘子没听说?外城河里捞上来一个死人。”

冯夏岚摇头。

“难怪。”妇人挤着眼睛,窃窃道。“我听说,那死人可壮了,估摸有个两百多斤。渔夫捞上来的时候,他从头到脚,什么也没穿,更没有伤痕,只瞪着一双眼睛,眼珠子凸出来,是死不瞑目啊!大伙儿都说是怨鬼作祟,也不晓得是谁不长眼,冲撞了神仙。”

冯夏岚蹙眉:“行了行了,快打住,也不怕晦气。”

“我就是随口一提,娘子可别怪罪。”五姑笑眯眯的。“你晓得,我做人向来心直口快。阿兄从前还数落过我,说我将来要吃亏呢。”

提了太多次亡夫,冯夏岚险些挂不住笑。

她勉强恭维:“五姑娘为人爽朗,是好事情。”

“哎呀呀,少抬举我。我瞧这一大家子女人,还是您最福厚,”五姑娘的声音一时变得有些许尖锐,“兄长在世时,把你捧在手心里疼,走了还不忘给你的肚子里留下乾儿,叫你老了有个依靠。贞固呢,脾气好,不争不抢,又很孝顺。如今成了举人,将来再中个状元,大娘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冯夏岚手暗暗握拳,攥在腹前。

她眯起眼,真成了个妇人模样,颔首笑道:“的确,哥儿他最孝顺了。”

说罢,便听见帘后有脚步声。

男人拿着枇杷膏回来,递给妇人。他身后的丫鬟捧着一个大木盘,盛着干果和糕点,一碟碟摆上冯夏岚身旁的小桌,接着从中匀出一部分,端给范五姑。

做完,蒋云昊抬手,示意丫鬟离开,自己又拎起青瓷茶壶,斟满一杯茶水,走到冯夏岚跟前,后背完全挡住姑妈。

分明是消瘦的男人,可真逼到眼前,又出奇的高挑。

“母亲请用茶。”说着,他微微俯身,宽大的袖子落在她的膝头,手从云杉绿的袖口钻出来,蛇出洞似的,正吐着鲜红的信子。

冯夏岚发慌,心想:他听到自己说他孝顺了?

见她不言,茶杯又近几寸。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眼眸仿佛夜里的池塘,在没有月亮的时候,便成了这栋宅院里最大的黑窟窿,不知深浅,只听暗流涌动。

“母亲。”蒋云昊低声唤。

窗外雨声潺潺,洒在瓦片,滴答滴答。

冯夏岚抬头看着他,忽而耳根一烫。她疑心脸上起了潮红,连忙接过茶杯,一口饮尽,浇灭了乱窜的热气。

蒋云昊恭顺地接过她ʝ喝完了的茶杯,指腹擦过杯沿残余的水痕。

放下茶杯,他再次行礼。“若没别的事,贞固先下去了。”

五姑娘长长“噫”了声,正打算出言挽留。

冯夏岚抢在她前头,绷着声线说:“外头雨大,哥儿走路小心些。”

男人冲她笑一下,点点头,出了房门。

范五姑狐疑地瞧她一眼。

冯夏岚拿起一块松糕,送到唇边,不紧不慢地解释:“哥儿年纪大了,还是要避嫌的。”

“确实,哥儿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范五姑听了,也点头。“唉,说起来,哥儿的婚事可有着落了?要不我去托人问问?”

“不急,等考过了会试再说。”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范五姑连连拍手。“等考过了会试,多的是好姻缘。若能与在朝的京官结亲,对哥儿将来的仕途也有帮助。兄长早说过,哥儿天资聪颖,是入阁的材料。”

冯夏岚垂着眼眸,狠狠咬碎松糕,没做声。

第二章 春潮

待送走五姑娘,已临近午时。

天色依旧阴沉,雨倒是比之前小了些,是玉簪绿的雨。

冯夏岚点上一根黄蜡烛,摆在跟前。摇动的烛火将她拓印在帘幕,印出一道浅灰的影,修长且纤瘦,宛若仇十洲笔下的仕女图。身侧的漏花窗外,雨丝连绵,数叶芭蕉,雨珠在苍翠的叶片间闪烁,最后聚成一道清流,流了下来,摔进墙角的石水沟。

女人对着蜡烛,听潇潇春雨,忽而想起自己刚嫁进来时,这儿快要建好,还未定名。她的亡夫,一个辞官还乡的郎官,那个叫范启元男人,本意是将此处造成夏日纳凉的场所,可娶了她,忽而说要改,移走樟木,改种荚蒾。

大抵是年过四十,又得小妻,春风得意吧,他给园子题名“古春”,并亲自写了石匾,交给匠人雕刻。

有一回,也是一个雨天,他抱她坐在膝头,像父亲逗弄小女儿,又像恩客轻薄姬妾。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他握着她的小手,捏在掌心把玩,忽而提起这个园子,问她知不知道“古春”的用意。

她身穿白绫衫,一手来回翻着他的长发,从中挑出几根银丝,便打趣,说是“一朵梨花压象床”。

也是,五月荚蒾花开,白花一簇簇,比梨花还要繁盛。

他微微一笑,告诉她,是“年老逢春雨乍晴”。

说罢,举起她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写——古春。

思及此,冯夏岚手心微痒。

眼前蜡烛忽的一摇,帘幕微动,进来的是她打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玉箫。

一位高瘦的女子,不满三十,面孔板正到严肃。

“小姐。”玉箫欠身,两手捏着帖子,递到她跟前。“商小姐的帖子,请您去游春。”

“难得她这么忙,还年年记得我。”冯夏岚叹息。“不然真成了个半截入土的寡妇。”

守节嘛,就是这样,只有别人来找你的份儿,没有你出去找别人的。身为一个寡妇,好似你笑一笑,给自己找点乐子,便是天大的罪过,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亡夫。

她还算好,至少丈夫临走前,往她肚子里塞了个儿子,叫她后半生有个倚靠。

“听商小姐的丫鬟说,今年要来一位姓姜的夫人。”

“谁?”

“新调来的巡案老爷,据说姓孔,先前在九江府任职。”玉箫道。“他的夫人。”

“哦,”冯夏岚漫不经心地应。

玉箫抿抿唇,又道:“小少爷吵着要见您,说学了首新诗,要背给您听。”

冯夏岚眼帘低垂,眉头微微蹙起,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明天再说吧,雨这样急,万一着凉了,多不好。”

“是。”

她眉头仍皱着,补充:“你叫奶娘多哄哄他,出去逛逛,买点吃食,陪他做做游戏什么的……”

话未说完,耳畔忽而传来几声猫叫。

呜哇——呜哇——

冯夏岚仰头,眼神透过窗棂,不停往屋檐望,像关在笼中的一只画眉。

她看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瞧见叫春的野猫,略有些失落地垂眸,叹了声,话锋一转,又说:“玉箫,你还记不记得,官人在时,曾送给我一只小猫。”

玉箫答:“记得。”

“你说,我给乾儿找只猫养一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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