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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馥郁眼神如斯清澈,戴庭望有一瞬的心醉神迷,沁凉的雪点落在眉间,他瞬间回神,沉声道:“殿下,陛下乃萧氏正统,天下皆知,人心所向,怎么能说臣‘一腔孤勇’?殿下要臣归降,自此奉此人为主吗?”他一指温泌,“即便殿下看他千好万好,在臣看来,他是个薄情寡义之徒。臣宁愿一死,也不与他为伍。”

  一番慷慨陈词,语毕,心头空寂,戴庭望不再与吉贞对视,垂眸看了一眼案边的酒盏,举起来一饮而尽,热辣的酒意滚过喉头,他的脸微微泛了红,对吉贞拱了拱手,便护着程氏等人走下石阶。

  众侍卫接了韩约,上前嘘寒问暖。城头风卷残雪,只余吉贞和温泌二人,无边无际的阴霾,压得城头欲摧。

  温泌盯着那只空酒盏,心头火气,一脚将它踢飞。

  杨寂正往城头来,被酒盏砸中额头,痛呼一声,揉着额头苦笑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迎上温泌,他说道:“萧侗昭告江浙诸州县,为筹备来年战事,要预先征收江浙十年赋税,如今江南人心惶惶,生怕战火蔓延,许多富户豪贾举家搬迁,你猜猜是谁出的这个狠毒的主意?”

  温泌奇道:“是谁?”

  杨寂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滕王宴上刺杀御史的那名小官,被流放岭南的?原来此人在当年诸镇联军抗击南诏时,就投了戴申。”他看向吉贞,“殿下还记得这人吗?”

  吉贞道:“姚师望。”

  “正是他了。”杨寂道,“据我所知,此人可是极善投机,颇精钻营,戴申和他在一处,也算是狼狈为奸,祸乱朝政了。”

沃野弥望(十五)

  姚师望自投了戴申,更名为姚嵩,颇受戴申倚重。他提了预征江南十年赋税的奏议,皇帝犹豫不决,召来徐采商议,徐采道:“江南诸州县,唯以陛下马首是瞻。如今江北战乱,人心惶惶,陛下不思安抚,反而要这样竭泽而渔,难道是要逼江南民反吗?”

  姚嵩怫然不悦,驳斥道:“徐舍人此言差矣了。江南,温泌兵力远不能及,几个乱民,能掀起什么浪来?陛下颁旨征税,一者筹备明春战事,二者震慑民心,一匡天下,正法直度。我朝不征,温贼便要征,徐舍人怕陛下竭泽而渔,莫非是诚心要把江南这个大粮仓让给温氏?”

  “陛下原本便民心所向,为什么要震慑?”徐采和姚嵩嫌隙已久,一开口便是掩不住的厌烦,“怕震慑不得,反而失了民心。”他转而对皇帝道:“陛下若在江南实施苛政,难免江北百姓也要胆寒。河东河北崔屹之流,怎能不望而生畏,要是因此而投了温泌,江北疆土尽失,就难以挽回了!”

  “商贾豪族,唯利是图之辈,有什么节义可言?”姚师望厉声道,“崔屹首鼠两端,不能自决,陛下不下猛药,他怎么能幡然醒悟?”

  这两人唇枪舌剑,皇帝听得脑壳发胀,求助戴申道:“大将军如何看?”

  戴申上前道:“江南诸州县但若有违圣命,臣立即神策军踏平江南,扫荡寰宇,以振陛下声威。”

  皇帝自遁入岭南后,一直灰心丧气,因戴申一句话,记起当初岭南大胜,心中激荡,顾不得徐采反对,当即道:“便依姚卿所奏。”

  圣旨颁至江南各地,果然引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数个州县抗旨不从,有拥兵自立的,亦有欲投温泌的,戴申屯兵广州,只等此刻,待皇帝诏令一下,即刻率神策军自广州挥师北上,势如破竹,不过月余,江南诸州县乱民被尽数扫清,民脂民膏化作绢帑缯帛,源源而来。皇帝大喜,开宴庆贺,封戴申为天下兵马行军大总管,命他秣马厉兵,以待开春与温泌决战。

  姚嵩紧随戴申身后,得以与天子共席,自入仕以来,从未有过今日这样春风得意的时候。酒过三巡,他醺然若醉,携杯到了徐采面前,笑道:“大将军旗开得胜,满朝欢欣鼓舞,徐舍人与大将军昔日有同袍之意,却郁郁寡欢,莫非是嫉妒大将军功绩吗?”

  徐采淡淡道:“我一个文臣,既不能上马挥刀,又不能沙场杀敌,大将军的功绩我夺不来分毫,尊驾不必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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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不起我。”姚嵩捻着酒杯,瘦窄脸上带着讥嘲的笑,“可你也不过靠的是你父亲的余荫和女人的提携,而我所得的一切,是我自己挣来的……”

  徐采冷淡地看了一阵姚嵩得意忘形的嘴脸,摇头道:“汝本刀锯之余,背恩忘义之徒。我与尊驾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杯酒不吃也罢。”无视了姚嵩递来的酒盏,称病离席而去。

  姚嵩被他扫了颜面,手攥酒盏,眼里闪过一丝嫉恨,洽闻皇帝与戴申提起明春战事,姚嵩上前道:“战事之前,还有一事亟待解决。陛下早早便诏令崔屹讨伐反贼,崔屹至今不曾奉诏,反而致使漠北陷入敌手。陛下宽仁,不追究其罪,但江南十年赋税已经征了上来,河东河北却殊无贡献,陛下宜遣使往河北查验府库,转运粮草。否则一旦崔屹失守,府库落入温泌手中,那就悔之晚矣了。”

  皇帝点头道:“卿所说,原本也是题中之意。但崔屹拥兵自重,又远在河北,朕怕要说服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的确是难,臣以为,这趟差事,非徐舍人不可了。”

  “陛下。”周里敦在这种场合,也向来不自在。他滴酒不沾,一径在旁聆听皇帝说话,闻得姚嵩提起徐采,周里敦面色微变,顾不得失礼,上前道:“万万不可啊,崔屹如今是敌是友尚且不明,贸然派了徐舍人去,怕他性命有忧啊。”

  姚嵩一把将周里敦推开,乜斜醉眼,笑道:“便是崔屹投身敌营,以徐舍人三寸不烂之舌,也能说得他弃暗投明。周副端,你是信不过徐舍人的本事么?”

  周里敦怔怔地看着姚嵩,这个人,不仅姓名变了,连性情神态,都让他觉得陌生。这还是十多年前同窗苦读、共游曲江的同乡好友吗——心中复杂难言,他仍旧对皇帝摇头,“陛下,万万不可。”

  姚嵩道:“陛下!神策军刚刚在江南大胜,如今天下归心,谁不被陛下威势所慑?徐舍人此去,若能不费一兵一卒,说服崔屹,岂不是意外之喜?”

  皇帝不由心动,说道:“朕也觉得,徐舍人是有这个能耐的。”

  周里敦默然退下,食不知味,也告罪离席,匆匆往徐采私邸而来。谁知徐采称病离开后,并未回家,不知往哪里去了,周里敦站在冷寂无人的门外,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箜篌铮铮之声,宛如夜雾中的滴露,静静在流风中倾泻,令他一时黯然神伤。

  翌日,皇帝传召徐采,令他往河北一行,徐采并无异议,面色平静地领了旨意,只携两名家仆,往冀州而来。

  温泌大军仍在雁门驻扎,只有数万精兵戎卫范阳,河北境内并未设置关卡。徐采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崔屹的衙署,被请至堂上吃茶。

  茶吃过三盏,崔屹迟迟不归,徐采脸上终至漠然,望着屏风上闲散纵情的泼墨仙人出神。

  忽闻厅外兵戈相击的轻响,徐采放下茶盏,见侍卫持斧钺在厅外把守,崔屹立在门口,并不走近,只远远地打量他,“徐舍人来,有何贵干?”他的语气,十分客气,算得上疏离了。

  徐采道:“陛下欲催征河北十年赋税,在下奉旨来与太守协办。”

  崔屹毫不意外,冷笑道:“十年赋税?某便是把冀州百姓扒皮拆骨,论斤两卖,也难填陛下的欲壑。”

  “太守此言对陛下不敬。”

  “如此横征暴敛,要冀州百姓如何敬他?”崔屹喟叹,“徐舍人,某素闻你善以口舌蛊惑人,某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做个聋子哑巴,你不必白费心机了。”他道一声“来人”,侍卫自堂外涌入,徐采不能抵抗,被当囚犯般锁起。

  原来崔屹自听闻江南因苛政而引来倾覆之祸,震动之余,打定了主意要投温泌,只是苦无寸功在手,怕反而要受他冷遇,如今得了徐采,仿佛捡来的便宜,亲自押送至晋阳,温泌正与杨寂等人商议朔方军情,听到这个消息,温泌弹了一指舆图,垂眸微笑道:“我本放你一马,你偏要来自寻死路,怪得了谁呢?”

  杨寂对温泌笑道:“这个徐履光,一而再,再而三自你手上逃脱,古有诸葛七擒孟获,你也不遑多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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